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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一百九十章 真假未婚夫

  連著出了幾日烈陽,總算下了場雨。

  下過雨的第二日,天氣涼爽了許多。

  醫官院院使崔岷近來很忙,其他醫官們的差事加重,個個忙得腳不沾地,唯有陸曈不同。

  沒了司禮府的差事,不奉值時,陸曈比先前清閑。

  小樹林制藥房的屋子里,門窗大打開,陸曈坐在桌前,對照面前攤開紙卷,往竹編藥簍里一點點撿著藥材。

  “黃連、甘草、天南星、朱砂、柴胡……”

  窗前有人影經過,在制藥房門前停下步子,須臾,道了一聲:“陸醫官。”

  陸曈回頭,見紀珣站在門口。

  “紀醫官?”

  今日他身后沒有跟著那位叫竹苓的藥童,進了屋,彎腰將手中幾冊書籍放到陸曈桌前。

  陸曈不解:“這是……”

  “太醫局中,我整理了一些有用的時方金鑒。正好你近來不用奉值,閑暇時可多看看。”

  陸曈一怔。

  上次在紀珣藥室里,紀珣曾說過會替她尋來太醫局醫籍藥理,原以為只是隨口一提,陸曈也沒放在心上,未料到他真的送來了。

  陸曈道:“多謝紀醫官。”

  紀珣搖了搖頭,目光落在桌上藥簍上。

  他在桌前坐了下來。

  “你在做新藥?”

  “只是嘗試改進方子。”

  紀珣翻了下藥簍:“茯苓、茯神、沒藥、血竭、厚樸……”他微微凝眸,“這是治心悸失志的方子?”

  陸曈點了點頭。

  “癲病以情志內傷為主,你這方子,多是疏肝散郁、清火滋陰之物,恐收效不佳。”

  陸曈點頭:“不錯。”想了想,她開口:“依紀醫官所見,再加一味山蛩蟲如何?”

  “山蛩?”

  紀珣蹙起眉,認真思索一番,許久才搖頭:“不妥。”

  “山蛩大毒,過去只燒成灰撒在蠶上治蠶病白僵。以你之方,加一味山蛩,短時間里,或可舒緩情志,平息癲疾,但長此積累,體內余毒淤積,麻痹神智,表面是好了,實則病越重,將來疾癥反復難治。”

  陸曈聞言,目色一動:“這樣啊……”

  紀珣看著她,不甚贊同地開口:“陸醫官,我知你于制方一事上頗有想法,但醫者治病救人,不可逞一時之快,落于原點,無非一個‘治’字。”

  “先前你為金侍郎行診,我雖錯怪與你,但對你貿用紅芳絮一事仍不贊同。金侍郎的疾癥,用上紅芳絮,終究弊大于利。”

  陸曈望向他。

  青年一身白衫,神情認真,用心教誨的模樣,倒真如太醫局中教導學生的年輕醫官,耐心又嚴厲。

  頓了頓,她才開口:“物莫無所不用。天雄烏櫞,藥之兇毒也,良醫以活人。紀醫官不必對大毒之物視作洪水猛獸。”

  “再者,一位好醫者,應當急病人所急,憂人之所憂。我之所以對金侍郎用紅芳絮,也是因為對金侍郎來說,腎疾才是唯一心疾。”

  “病萬變,藥亦萬變。”

  語氣平靜,綿里藏針。

  紀珣微微皺眉。

  上回因紅芳絮誤會之時,他就已發現了。陸曈看似溫馴,實則很有主見。尤其于醫道一事上更格外固執。平人醫工學習醫理全靠師父口口相傳,她的春試考卷新方用藥霸道,或許是深受帶她那位師父影響。

  多年行醫習慣,一時難以改變也是自然。

  不過……

  陸曈這模樣,分明已經是抗拒改變了。

  她很堅持自己的主張。

  紀珣正欲開口,再與她辯駁,甫一低頭,視線撞上腰間白玉,不由一頓。

  他再看陸曈。

  陸曈低頭抓弄草藥,動作嫻熟,炎炎夏日,她不在宿院納涼,反而一大早來制藥房鉆研新方,若非熱忱醫道,實在難以做到。

  到嘴的話便咽了下去。

  罷了,當初蘇南初見時,他便知曉陸曈家境窘迫,生了病也不肯看大夫。她并非太醫局學生,也無醫官教導,全憑市井之中經驗醫方走到如今這步已是不易。至于那些過于激烈的想法和醫方……還是日后慢慢糾正吧。

  他這樣想著,輕輕搖了搖頭,目光又落在桌上那只銀色藥罐之上。

  藥罐精巧,罐身刻著精致寶相花紋,一只小巧的銀色藥錘落在里面。

  尋常大夫用藥罐,木罐最多,銀罐極少。陸曈這只銀藥罐很特別。

  他伸手拿過那只銀色罐子:“陸醫官怎么會用銀藥罐?”

  陸曈回頭,臉色一變,一把奪過他手中藥罐:“別動!”

  她動作太快,紀珣也猝不及防,愣了一會兒才回過神,訝然望著她。

  “我……”

  陸曈定了定神,不自然地解釋道,“我不喜歡別人動我的東西。”

  紀珣頓了頓,點了點頭,沒說什么。

  二人一時都沒說話,氣氛莫名有些尷尬起來。

  正在這時,外頭突然傳來一聲“陸醫官”。

  陸曈側首,就見窗前忽地飛來一個鮮亮的綠色影子,少年的臉從門后露了出來,笑著沖她打招呼:“許久不見了!”

  竟是段小宴。

  段小宴身后還跟著一人,裴云暎一身銀白云錦暗花錦袍,腰束革袋,這樣清爽的顏色襯得他少了幾分凌厲,俊俏又溫雅,若忽略唇角那點笑意,和紀珣瞧上去簡直如一門親兄弟,同樣君子翩翩,風姿動人。

  他走在少年身后,見紀珣在此,微微一怔。

  紀珣對他二人頷首。

  段小宴也瞧見紀珣,愣了一下:“陸醫官這是有客人?”

  紀珣眉峰微蹙。

  這話說的,倒像是他二人才是醫官院的熟人,紀珣是個偶來登門的過客。

  陸曈卻微微松了口氣。

  方才尷尬的氣氛總算被打破了。

  她站起身,望向這突然而至的兩人:“段小公子,裴殿帥,可是有事?”

  裴云暎還未說話,段小宴先興高采烈開口,“有事有事!陸醫官,我這幾日恐怕又積食了,聽說大人要來醫官院問你寶珠小姐的方子,就正好一同前往。上回陸醫官給的下食丹我用著很好,再來討兩瓶——”

  他是早晨在殿帥府門口遇著裴云暎的,聽說裴云暎要來醫官院,想著今日不輪值,便一同來了。

  陸曈聞言點頭:“段小公子常積食,只用下食丹恐怕不妥。我還是替你診脈,重新替你配一副調養脾胃的方子慢慢補養才是。”

  “好呀!”

  二人一問一答間,屋中另兩人都沒說話。制藥房本就狹窄,一下多了兩人,莫名顯出幾分擁擠。

  裴云暎進屋時笑容淡去,倚著窗,似是漫不經心般,視線掠過紀珣。

  紀珣起身:“陸醫官有病人要看,我不便在此多留。送來的金鑒時方記得看完,過幾日我再來問你。”

  言罷對著屋中幾人點頭,就要離開。

  裴云暎站著沒動,紀珣從他身側走過,忽然間,一聲大吼從身后傳來——

  “等等!”

  眾人還沒來得及反應,就見段小宴三兩步走到紀珣身前,一把握住他腰間絲絳系著的美玉,激動開口。

  “這不是陸醫官的玉嗎?怎么會在你身上!”

  紀珣一愣。

  陸曈也呆了一下。

  裴云暎慢慢皺起眉,目光定定落在紀珣腰間的玉玨之上。

  紀珣今日穿了件雪白長衫,他原本就喜歡這樣干凈顏色,腰間白玉與衣裳幾乎融為一體,不仔細看根本難以察覺。

  段小宴卻緊緊握著那只玉玨,眼睛幾乎要貼著玉佩一面。

  “對,這就是陸醫官那塊玉沒錯!”

  段小宴十分肯定。

  這塊玉,這塊白色的玉段小宴記憶很深,黃茅崗上梔子弄壞了后,裴云暎請了魯師傅來修補,花了好大一筆銀子。

  這么大一筆銀子,雖不是他的,卻也令他心痛了好久。正因如此,將此玉送還給陸曈時,段小宴還仔細檢查了一番這塊玉身上的裂痕,試圖找到一絲裂痕好去讓對方少點銀子。

  當然無果。

  但這塊本一般值錢、在修補之后變成真值錢的白玉,就算化成灰他也能認出來。那線條造作的高士撫琴圖、不算完美的形狀,以及畫蛇添足多加的一根琴弦……

  確是他還給陸曈的那枚白玉沒錯!

  他動作太大,差點把系玉玨的穗子扯斷,紀珣微皺眉頭,將白玉從他手中扯了回來。

  “段小公子,”紀珣道:“這本就是我的玉。”

  “本就?”

  此話一出,不僅段小宴,裴云暎的目光也朝紀珣投來。

  “但這分明是陸醫官的玉佩……”

  紀珣看向陸曈,恰好與陸曈的視線撞在一處,握著玉玨的手不由緊了緊。

  他很喜歡這塊白玉,失而復得后便重新佩戴身上,并未思慮太多。卻忘了還有這一層。

  男子貼身之物落在別人手中,陸曈身為女子,難免被人非議。思及此,他便沉聲開口:“不知段小公子此話從何而出,這塊玉本就是我的,自小不曾離身,或許是看錯了。”言罷,暗暗對陸曈使了個眼色。

  這點眼神交錯落在另一人眼中,裴云暎目光微動。

  “不是一塊嗎?”段小宴茫然撓頭,“但我看著就是一塊……”

  紀珣將玉玨重新系好,不欲與這幾人多做糾纏,只微微一頷首,推門離去了。

  屋中重新恢復安靜。

  不知為何,剛才紀珣在的時候,屋中氣氛莫名尷尬。如今紀珣走了,尷尬的氣氛非但不減,反而越盛,倒讓人有些不想留在這屋里了。

  只是面前人還得應付。

  陸曈道:“段小公子坐下吧,我先替你診脈。”

  “……哦。”段小宴茫茫然坐下,伸出一只手臂。

  裴云暎站在屋中,他今日異于往日沉默。只靠窗站著,正是陰天,樹影搖曳,暗處里神色看不太清楚。

  只是壓迫感卻難以忽視。

  陸曈指尖才搭上段小宴的手腕,就聽這人冷不丁開口。

  “他身上的玉,就是你的那塊玉吧。”

  沉默一刻,她道:“是。”

  這玉連段小宴都認出來了,以裴云暎之敏銳,想騙也騙不過去,不如坦率承認。

  “啊?”段小宴驚訝開口,“那為什么那玉在他身上,你把玉送他了?”

  此話一出,裴云暎面色微冷。

  陸曈動作一停,一抬頭,就見裴云暎靜靜看著她。

  他今日和往日不太一樣,話少得出奇,也不知在想什么,一雙漆黑眼睛幽幽的,活像誰欠了他銀子。

  陸曈心中嘆息。

  紀珣那塊玉,聽說被摔碎了,但段小宴送來的當日她曾看得清楚,白璧無瑕,幾乎瞧不出一點裂縫。

  如此工藝,應當花了不少銀子。如果裴云暎認為,他花重金修補的玉佩轉頭被她給了別人借花獻佛,不高興也是自然。

  她便道:“我與紀醫官從前在蘇南認識,當時曾有過一段淵源。”

  此話一出,段小宴一合掌,恍然大悟:“我知道了!”

  “原來紀醫官,就是陸醫官的未婚夫!”

  此話一出,屋中二人皆是一震。

  陸曈:“未婚夫?”

  裴云暎眉頭一皺,目光陡然銳利。

  她否認:“不是……”

  段小宴激動開口:“仁心醫館的杜掌柜不是說,陸醫官你有個在宮里當差的未婚夫么?來盛京就是為尋他。”

  “噢!我知道了,”仿佛窺見真相,少年語氣越發雀躍,“你倆多年以前在蘇南見過,你救了他,他給你留了塊玉佩做信物。如今你倆相認了,名分從此分明!原來這位就是真正未婚夫!”

  制藥室狹窄,陰天本就沉悶,屋中二人一時無言,唯有段小宴一人獨自開朗。

  陸曈正欲解釋,就聽一邊裴云暎涼涼開口:“你也留了信物給他?”

  “‘也’?”段小宴抓住字眼,面露疑惑,“陸醫官還留了信物給別人嗎?誰啊?”

  裴云暎定定盯著她,語氣不冷不熱:“陸大夫到底在蘇南撿了多少人,莫非每一個都留了信物?”

  陸曈:“……”

  為何她從這話中聽出了一絲譴責。

  段小宴幫腔:“留信物也沒什么不對,不然天南海北,誰還記得故交恩情。我先前還以為杜掌柜隨口唬人的,沒想到竟然是真。陸醫官,你和紀醫官之后是要成親還是怎的,這塊玉是我送回來的,能請我和梔子喝杯喜酒嗎……”

  陸曈忍無可忍:“都說了不是。”

  她陡然一發火,屋中兩人都安靜了。

  門外樹叢搖晃。

  裴云暎別過目光,冷著臉不說話。

  陸曈忍氣:“二位今日到這里來,總不會就為了閑談此事?”

  殿帥府成日輪值,何時閑成如此模樣?

  裴云暎面無表情,語氣幽幽的:“姐姐做了點心,讓我給你送來。”

  陸曈目光瞥過窗臺上食籃,默了一默,道:“多謝。”

  他又看了陸曈一眼,頓了頓,突然開口:“下月初七是姐姐生辰,姐姐讓我和你說一聲,邀你去府上。”

  也有些日子沒去給裴云姝和寶珠診脈了,陸曈就道:“知道了。”

  屋中再次沉默。

  段小宴隱隱覺出氣氛有些不對,卻又說不出哪里不對,不由坐在原地面露沉思。

  陸曈從醫箱里取出紙筆,幾筆寫下方子,才寫完,門外有醫官過來道:“陸醫官,醫案庫新進了一批醫案,醫正讓你整理一下入庫。”

  陸曈應了,把剛才寫好的方子遞給段小宴,“調養些時日就好,段小公子等下拿著方子去前堂,有其他醫官會為你抓藥。我眼下正忙,就不送了。”

  言罷,收拾好醫箱和藥簍,又提起窗臺上那只竹編食籃,徑自出去了。

  段小宴坐在原地,捧著手中藥方。

  藥方才寫下,墨痕未干,他吹了吹,心思不在此處,只望著陸曈的背影喃喃:“原來如此……”

  “哥,”他突然想到了什么,“咱們修那玉花了不少銀子,結果原是給紀醫官的,反正紀珣是陸醫官未婚夫,是不是可以問他要回銀子?”

  裴云暎冷冷開口:“她好像沒承認紀珣是未婚夫吧。”

  “話是這么說,但有眼睛的人都能看出來。你想啊,陸醫官把那玉佩放在醫箱里日日不離身,先前咱們就懷疑這玉佩對她意義非凡。若不是未婚夫,她干啥把紀珣的玉這樣悉心保存?”

  又摸著下巴評點:“要說陸醫官眼光真不錯,紀家公子雖然性情孤僻一點,但家世容貌都還不錯,又是同行,單看外表,實在是天造地設的一對金童玉女……”

  他說著說著,一抬頭,對上的就是年輕人平靜的目光。

  裴云暎牽了牽唇,語氣很淡:“你收了紀珣銀子?”

  “……沒。”

  “這樣吹噓,不知道的,以為你是他紀家的人。”

  段小宴悚然一驚。

  雖然不知裴云暎這突如其來的不悅從何而來,但這些年來與對方相處使得段小宴早已明白一個道理,裴云暎越是生氣,聲線就越是冷靜。

  他好像真的在發火。

  少年輕咳一聲:“我就是實話實說……”

  “下午你去宮中輪值。”

  段小宴一驚,“哥,今日不該我輪值!”

  好不容易湊個不輪值的空閑日,晌午后他還想去清河街逛逛呢。

  “但我看你很閑。”裴云暎平靜開口:“閑到有心喝人喜酒。”

  “不是,哥,我就是……”

  “立刻就去。”

  僵持良久,段小宴終于還是訕訕低頭:“……哦。”